铜床

我一直躲在幽闭的寓所。自觉优雅，完美。偶尔空洞。阳光像鱼一样跳出水面，满屋子的杂碎，我成了寓所理所当然的主人。阴影穿透我的脸。我是透明的玻璃。折射光怪陆离的影像。我是飘浮的水草，间或变成沉重的骆驼。
   我醉心扮演这种角色，如鱼得水，怡然自乐。樟木灰的气息我很沉迷。
   儿子很乖，他有自己的天堂。一个青春期叛逆的孩子。我常常微笑地注视他，注视他时，我看到我的前生。我知道，他在重复，他终归要走我曾经走的路。我没有哀伤。使劲跳吧，蹦吧。球能蹦多高？总是要回归地表的。
   老公很勤快，勤快得令人窒息。一切有关儿子的东西，都令他牵肠挂肚，忧心忡忡。每一个细小的变化，都逃不过他鹰一般的眼睛。老公有着猎犬般的嗅觉，当然，这只仅仅针对儿子。对我，他从来都是淡然处之的。我是那墙壁悠来荡去的钟摆，准确，定时。我很乖，比儿子乖，根本不要他操心。年轻时候定时的每周一歌，和钟摆一样，不多不少。姿势同样是不偏不倚，古老的传教士姿态，一继续就是10多年。在这张同样古老而新鲜无比的铜床上翻滚。我很享受这种乐趣。这个神圣时刻，我准时像等待皇帝恩宠的女妃，任劳任怨。雀跃起舞，姿态优美，目光灼灼。此时，铜床的花纹同我一样，颤颤悠悠，摇摇荡荡。它比老公理解我的心思。它准确预知高潮将在哪个临界点沸腾，只是，它过于劳累，比我还兴奋，夸张。终于，在某一次尖叫声中崩然而塌，只是，我和老公当时全然不觉它的抗议。重重的挤压声把我儿子从睡梦中惊醒。他揉着朦胧睡眼奇怪地瞧着他的父亲母亲。“爸爸，是地震了吗？”直到第二天邻居的话才把我们惊醒。铜做的床怎么说坏就坏呢？四月的季节虽说潮湿，但不至于腐蚀铜的啊？
   腐蚀从内部开始，铜床总是在自言自语。我没注意它说话的腔调。那个时候还不在乎预言。老公比我敏感，也比我在意许多。自从铜床完成它的历史使命，被100元收垃圾的打扫完战利品后，他失去了耐心。他每次总是小心又小心的拴好门窗，鬼鬼祟祟看他宝贝儿子入睡。有时不确定，必须亲自去儿子床头探探虚实方肯罢手。而我在等待的过程中，激情消耗殆尽。他目光炯炯蠢蠢欲动时，我做不好配合，我要昏昏欲睡了。我恋旧，总是回忆那铜床的吱吱呀呀，我喜欢和铜床一同步入高潮，它是制造者，也是这隐秘的参与者。一句话，没有铜床，我缺少兴奋的密谋者。尽管我和老公想了许多花招。比如，涂蜜，营造摇曳烛光。最后，老公还是失去了兴趣。原来，他比我还怀念铜床。没有铜床的私语，他不踏实。
   铜床现在在哪个角落游移？睡梦中，老公总如此喃喃自语。
   死亡真是个缓慢的过程。一点一点的剥蚀，毫无预兆。在新买的樟木床里，我们开始还深情相拥。有一天，老公说，他胳膊很酸，抽出了他的肩。他需要完整的睡眠。我同意了。哪想，这是预兆的开始。后来，他嫌我腿的挤压，慢慢挪出我的腿。终于，秋天又开始冷起来，他要一个好的睡眠。就这样。新的樟木床垒起两个大坟包。从此，两床被窝渭泾分明，楚汉两界，互不侵犯。这期间，老公心血来潮时偶尔偷袭，只是，神勇已减当年，武器多时不用业已衰老。是的，我们都在衰老，无可奈何的老去。
雨水一直在下，你不需要雨滴自己飘摇，你需要雨滴和其他的雨滴一起下坠。当你饶有兴趣的向我走来时，我神思恍惚，心无旁骛。就是你了。没有所谓好与坏。我厌倦做比较。确定的时间，场合，任何一个向我走来的男子。我已无所谓。恰好，当时，你走来。没有欣喜，我需要休息。我希望你能借我一段休息的时光。不管付出多大代价。你皱着眉，发誓要改变我，要我和这个世界大同。你热切希望我溶进这个火炉，然后变成你希望的金子。唉，一场多人的厮杀，最终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对峙，演变成我们两个人你死我活的战役。你设计的这个对的世界，只要我认同。你不希望我反抗的。你就是规则，或者是制造规则的代言人。你有着钢铁般的意志。在每一个没有月光的夜，黑暗成了腐蚀性极强的盐柱。我们始终在对峙。无论你如何温情脉脉进驻我，你成了摧毁我的力量。毁灭。你喜欢做这种工作，或者说，这就是你的职业。你总幻想毁灭后重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堂。在这点上，你从不怀疑，因为，你自己构建的天堂已经成功。我是你的作品。
   只是，最后一场性事并不完美。当大汗淋漓的汗渍随着倾泻而注的精液灌进我的躯体时，我听到内部深处断裂的声音。那是你的，也是我的。什么叫暴风骤雨后的强弩之末，这时我才有深刻体会。你似乎发现改变我如此艰难，眼看就要登上胜利的颠峰，却猛然觉察脚下全是云彩。你至此才确定你构建了一个沙堡似的天堂。你失败了，而我，更没有成功。缩在一个壳里仍然缺少安全感。我小心又小心的隐藏，逃逸。黑洞仍然完全将我吞噬。我溺水后的挣扎，本能的挣扎。猫和老鼠的游戏。我们间没有胜利者。眼看我就成了一团灰色的余烬，你是不想和我一同化为乌有的。你迅速逃逸，你得寻求一个安全的落脚点，以便下一次攻击。或者，你也疲惫了吧？
  我变成你塑造的样子，怎么你更疲惫呢？你？看，这个木偶，已经完全和世界融合了。她甚至可以翩翩起舞了。怎么，你就不感兴趣了呢？你把我丢在一旁，自个儿找乐子去了。你不需要这个玩偶了吗？你需要麦穗，我就成了麦穗。你需要我成温顺的羔羊，我就不做愤怒的葡萄。我如此被你拿捏在手，你怎么还是觉得那么虚无呢？也许，你只看到我做这种姿态的努力，而没有感觉到收获的快感？你很敏锐的，始终是很敏锐的。你看到你改造的容器总有噗噗震翅的黑鸟从我躯体迅疾掠过。这使你害怕。你害怕到时连你都被我吞噬。